技术崇拜背景下的文科衰落论

小说《美丽新世界》中有个全民宗教，简称为福教，这可不是幸福的“福”，而是福特的“福”。这个宗教崇拜的对象是福特汽车的创始人“亨利·福特先生”。他们把他当作上帝，形成全民崇拜的国教。

在这个新的国度中，任何人文艺术品都是违禁的东西，有专门的宪兵管理。这是一个乌托邦，更精确来说是一个技术乌托邦。这是一个依靠技术统治和运作的社会。人被分成四等，从最高级的管理者，到最低级的劳动者，他们都在一个技术织成的网格中。从出生到成长无不烙上技术的痕迹。诞生于人工胚胎，培育于工厂的人造子宫，每天被特定的程序设定，不仅身体被设定，思想也被设定。一出生就自动获取了适合自己等级的价值观。只有在这些等级之外的最高级管理者，才避免技术的网罗，他们自然孕育，自然成长，收藏达·芬奇的画作，欣赏贝多芬的音乐，读莎士比亚的戏剧，朗诵荷马史诗。

在《美丽新世界》中，代表技术的福特先生为王，成为人人崇拜的神灵。而人文艺术则被人弃之如敝屣。但是在这个“美丽”的世界中，人文艺术品被排除的目的，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技术统治罢了。那些“人上人”的决策层，则把这些“禁品”视作珍宝。

小说塑造了一个技术统治的极端乌托邦，人文被绝对排除。

在另一部科幻小说《三体》中也能看到技术崇拜的浓郁味道。当三体文明袭击地球在即的时候，人文已经不能解决任何问题，因此诚心的善良被嘲笑，拥有技术的军官被崇拜，正如宇宙是个黑暗森林一样，能保护自己的不是人文的“优柔寡断”，而是技术的凌厉冷漠。

小说只是技术崇拜浪潮的浓缩和极端化，但是在我们的社会现实中，技术崇拜也毫不逊色，俨然变成宗教一般，成为民众崇拜的基础。从三十年前的“学好数理化，走遍天下都不怕”的理科主义，到今天“技术改变生活，技术创造未来”的口号，技术正在成为万能的神灵。随之而来的，文科自然逐渐走向角落。

技术崇拜的潮流，并不是始于今天，而是从工业革命开始，就已经茁壮成长。随着技术改变社会和我们日常生活的程度加深，技术所扮演的角色也不断从配角走上舞台中央。现代化这一社会时代的划分，其实就是技术改变社会的结果。技术与现代化不是相互诠释，而是没有技术就没有现代化的诞生。两者是相等的。

现代化的诞生是相较于传统农业社会而言的，农业社会依靠的是不到一百瓦的能量，人力、畜力、风力和水力，这些力量太小，无法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巨大的改变。这种力量所能推动的技术变革也是有限的，因此长达两千年的生活被固定不变地延续下来。但是当机器这种机械力出来的时候就不一样。第一次工业革命，以蒸汽机诞生为代表，它增加了人类改造自然的输出功率，延长了人类的肢体，让人们的生活一下从传统农业社会经历了一个天翻地覆的改变，开启了城市化的进程。第二次工业革命以电力和石油的内燃机为代表，让体力和脑力在生产和生活中都实现了翻转，家用电器走进生活，汽车走进千家万户。第三次工业革命以电脑和网络为代表，它革命化了信息生产和传播的方式，并建构了一个与真实世界相映照的虚拟世界，游戏的诞生丰富乃至改变了很多年轻人的生活和心灵。第四次工业革命以人工智能、物联网等人工科技为标志，它诞生了从人类智能中剥离的机器人，并在一定程度上超过了作为主体的人自身。

四次工业革命都是以技术变革为根基，这些技术变革不仅改变了人们改造自然的能力，也改变了社会的运作方式。正是工业革命开启的城市化，将散居各地的人们集中在工厂和城市，从而开启了人类社会互动的新局面。正是产业工人的聚集，给了人们形成新群体的认同基础，从而提升了个体在国家政治运作中的权利和参与程度。现代化和传统农业社会之间更多的是质的不同，这种改变人文好像在其中并未扮演什么角色。

启蒙运动并未带来城市化的实质进展，也未改变我们的物质生活，当然存在主义也许带给我们的只是痛苦，并未带给我们解决痛苦的建议。人文在现代化的进程中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，发挥了多大的作用，这个并不能以孟德斯鸠的手稿拍卖出的高价来衡量。我们无法评估人文在技术进步中的作用，也无法用量化的方式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数据表格。

在这个背景下，我们也许就能理解今天文科衰落的现象了。从经济角度讲，文科专业毕业之后，往往找工作困难，即使找到了工作，也没有理想的薪资。文科的对应工作大概就是服务业一样的职业。

但是文科的衰落不是人文的衰落。我们今天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加需要人文，而不是文科。文科为相应的职业培养人才，而人文则没有功利目的。

套用卢梭的话来说：“我们生来自由，却无时不在技术的网络中。”我们今天的困境大概就是一方面崇拜技术，排斥文科，但另一面又渴求灵魂的资源和精神的慰藉。因此，我们今天的很多痛苦和苦难，孤独和抑郁都是来自技术本身。当我们崇拜技术的时候，我们会发现，技术在我们的生活中，无形地像专制的家长一样指挥着我们的抉择。我们打开手机所看到的，都是技术大数据根据我们的喜好推荐过来的，我们的自由其实是经过技术选择之后的再选择。

文科衰落了，但是人文的需要没有衰落。处于技术网络中的我们，怎样治愈孤独，怎样创建人生的意义？文科无法给我们答案，但是人文可以！人的存在毕竟是个意义的存在，而不仅仅是物质的存在。

在技术崇拜的当下，文科衰落只能说明文科专业的衰落。有灵魂的画家和诗人，有灵魂的艺术家不是学校的文科培养出来的，文科的衰落并不是人文的衰落。但是技术对我们的无孔不入，我们也需要警惕。技术改变生活，为我们提供物质上的丰盈和便利，却不能提供灵魂的滋养，灵魂的滋养依然需要人文。因为一旦离开人文，我们就像《美丽新世界》中的人一样，只是一具会劳动的机器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