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灵世界消失的代价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我的内心升腾起一股反现代的情绪。我想这种情绪如果有一个由头，大概是从宫崎骏的电影开始的。正是他的电影，让我们突然发现，原来我的童年也有一个类似他笔下的精灵世界。那个世界里的精灵们也是可爱的，也是充满争议或者恶作剧想法的，他们同样没有反派或者十恶不赦的魔鬼。因为沉浸在那个精灵世界成长的我，现在正健康地生活着。

《阿凡达》于十五年前上映的时候，我还嘲笑它的反现代性，它把启蒙和工业化所驱赶的精灵和幽灵世界重新拉回，并以一种泛神论的视角对现代工业世界的破坏性进行犀利的批判。那时候的我还是一个努力让自己的世界现代化的状态。这种使自己现代化的代价，就是把伴随成长的自然精灵世界驱赶进一个叫作愚昧的袋子里。而我则生活在一个程式化的、没有精灵古怪的理性和工业机器的世界中。

现代世界被冠以理性的标志，最体现这种理想的地方就是日常生活。在前现代的传统社会，因为靠天吃饭，所以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，时间的标记都是以农业为内容的，收麦前、收麦后，或者刚入春那会等等，这些时间标记无不刻画着农业种植的节点。而人们的生活作息也是与太阳同步。那时候，日出之后是人类活动的世界，而日落之后则是精灵活动的世界。在夜晚，皓月当空的时候，是最适合我们这些乡村孩子野外探险的。

那时候月亮很亮，大地一片漆黑，没有太阳之后的田野就真的归属了精灵们。我们一群孩子会到村子里一个古老而又无人居住的房子附近探险，据说那里有狐狸或者黄鼠狼出现。我们不敢到远离村庄的地方，害怕真的被狐狸大仙儿掳走，大人们听不到我们的呼救声。当然，房子不论多古老， 多破败，我们是见不到那些大仙儿的，但是这种精灵的想象，加上大人们确信无疑的传说，让我的童年总是充满探险和想象的乐趣。

但是现代工业世界已经改变了这一切。工业理性让我们的生活不再按照太阳运行的规律，而是按照钟表的时间点上班下班。城市生活的设施，已经让月亮和太阳的重要性降低，甚至它们存在与否已经不重要了。霓虹灯下的夜生活，让在城市的人们几乎看不到月亮，也看不到几颗星星。加班文化和熬夜生活，让人们的生活再也没有空间容纳下那些精灵故事，他们也不会给孩子讲那些故事了。而森林和田野、河流等精灵生活的世界，也被城市改造成了公园，要么收费，要么设立大门，在规定的世界打开和关闭。孩子们再也没有机会去探险，去与精灵们交流了。

在钢铁水泥的现代世界城市中，如果说还有神灵存在的地方，那大概就是宗教场所了。但是很遗憾，宗教场所的神灵同样是现代世界理性化的结果。

宗教的神灵是固化的，他的特性和他可能的行为，都被固化在宗教经典中。而宗教经典和宗教教义又严格排斥任何对神灵的想象，因此宗教的神灵世界是没有想象空间的。因为任何与教义不一样的想象都是对神灵的亵渎。因此，宗教的神灵也同被工业时代理性化的人一样，他们有固定的作息和故事，也有同人类固定的关系。任何打破这种关系，或者赋予神灵新的特性和故事的行为，都是一种不被允许的异端行为。因此宗教和工业化一样，也是现代人们生活格式化的方式。只不过工业社会从行为和物质上理性化，而宗教则从思想和精神上理性化。

现代工业社会的最大成果就是城市化，城市成为工业理性驯化人类的空间和平台。成人想象力的弱化，让成长中的孩子也失去了想象和探索的世界。公园只是有绿色的植物，这样对疲劳的眼睛有益，植物的光合作用产生氧气，对我们呼吸的空气有益。我们眼目所及要么是物理学公式，要么是化学方程，精灵们再也无处容身了。山神树怪们只能躲进书本，成为成人口中的故事，他们再也不信那些传说，也不会带着孩子去探险了，甚至他们不会让孩子远离自己的视线，尤其是夜幕降临，因为在他们眼里城市的危险远超过精灵世界。尽管城市是工业理性的作品，但是人们却在其间更没有安全感。

当然，我不是要回到传统的迷信和愚昧，我是为孩子们成长的世界惋惜。在高楼大厦的水泥世界中，一切都被LED灯照亮，没有了精灵们的容身之地。树木从精灵的栖息地，变成了城市绿化景观；星辰从神仙的宫殿变成了火箭登陆点；大海的美人鱼也变成了深海鳕鱼的美味；山神居住的大山，也变成人们徒步或者攀爬的征服之地。鸟兽蛇虫的精灵，皆失去了往日的可爱，而变成了要么可食、要么可观赏的存在。

如果说宫崎骏在他的《幽灵公主》中，通过赋予自然以生命的形式，告诉我们平衡的重要性，那么今天人们生活的世界，显然早已经失去了平衡，自然不再是敬畏的对象，而是有待征服和开发的资源。而我们人类呢，也正在从征服自然和精灵色彩的褪去中，失去想象和与自然对话的乐趣。

工业化的结果是人逐渐失去想象力，失去想象力的结果，则是逐渐工业机械化！因为机械化不需要想象，想象是对机械程序的破坏。失去精灵的童年正在失去乐趣，而失去想象力的人类，则正在变成机器！